兩家公司，同樣的問題，不同的結局
先講兩個真實發生的故事。
第一家是中部的製造業，年營收數十億。老闆看到同業開始導入 AI，決定認真做數位轉型。他找了獵頭，花高薪挖來一位科技業背景的主管，又陸續招募了資料工程師、AI 工程師、專案經理，組成一個十幾人的「數位轉型辦公室」。
兩年後，這個團隊解散了。
投入的成本超過 NT$4,200 萬，薪資、設備、顧問費、軟體授權全部加起來。結果呢？幾個 POC 專案做完就擱置，沒有一個真正上線；內部流程沒有改變，公司文化也沒轉型成功；那位高薪挖來的主管，最後因為「跟既有體系格格不入」離開了。
第二家是另一個傳產，規模小一點，年營收大約 NT$3 億。他們也想做 AI，但老闆很務實：「我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，也不確定這件事值不值得砸大錢。」
他們沒有組建團隊，而是找了一位有製造業 AI 導入經驗的外部專家，每週到公司一天，先花兩個月搞清楚狀況。這位專家做了幾件事：盤點現有產線的資料品質、評估哪個環節用 AI 最有效益、篩選了三家供應商並協助比價、幫內部 IT 人員建立基本的資料處理能力。
第四個月開始導入，第八個月 AI 品檢系統正式上線。良率提升了 3%，每年省下的不良品成本超過 NT$800 萬。
總成本？那位專家八個月的費用大約 NT$150 萬，加上系統建置費約 NT$1,850 萬（含伺服器、軟體授權、整合開發），全部加起來大約 NT$2,000 萬。
同樣想做 AI，一家花了 NT$4,200 萬，最後只剩下幾個永遠停在「demo 階段」的 prototype，沒辦法上產線、進流程、被真正使用；另一家花一半的錢，從第一天就專注在落地，八個月後系統正式上線，現在每天穩定運作，持續幫公司省錢。
差別在哪？
不是第二家比較聰明，也不是第一家運氣差。關鍵是：第二家公司在一開始就有一個「對的人」幫他們做對幾個關鍵決策，包括該從哪裡切入、找誰來做、怎麼確保內部能接手。
這個「對的人」的角色，矽谷有個專門的名字：Fractional Leader。
Fractional Leader 到底是什麼？
講白一點：Fractional Leader 就像是「租來的 Co-founder」，有決策權、對結果負責、跟你站在同一邊，但不需要給股份，也不需要長期綁定。
更精確的定義是：一位資深高階主管，以固定週期、部分工時的方式，同時服務二到四家企業，直接參與策略制定與執行。
關鍵字是「直接參與」。
傳統顧問的價值在於外部視角和方法論，但報告交完，責任也交完。Fractional Leader 不一樣，他們出席你的主管會議、帶領你的團隊、審核你的技術架構、甚至代表你跟供應商談判。他們做的是「真正的 CXO 工作」，只是時間上不是每週五天，可能是每週一到兩天，或每月 40 到 60 小時。
另一個常見誤解是把 Fractional 跟 Interim（過渡主管）搞混。Interim 是在正職主管離職或空缺時的臨時填補，任務是「撐住場面直到找到人」。Fractional 則是一種常態配置，企業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請全職，而是刻意選擇這種彈性模式。
根據Go Fractional的定義，Fractional Executive 通常每週投入 10 至 25 小時，合作期間至少三個月。而根據State of Fractional Industry Report 2024的調查，45.6% 的合作持續一到兩年，42% 在一年內完成階段性任務。
他們不只是給建議的人，而是對結果負責的人。
不是顧問、不是外包、不是兼職
這裡值得花點篇幅，把幾個容易混淆的概念講清楚。
跟顧問的差別
傳統顧問賣的是「建議」。不管是獨立顧問還是大型顧問公司，本質上都是做診斷、寫報告、給方向，然後離開。報告交完，案子結束，剩下的執行你自己想辦法。
Fractional Leader 不一樣。他們不只告訴你該往哪走，還會捲起袖子，帶著你的團隊走過去。當團隊吵不出共識，他拍板。當供應商想偷工減料，他看得出來。
你可以把傳統顧問想成「出診斷書的醫生」，而 Fractional Leader 是「陪你做完整個療程的主治醫師」。
跟外包的差別
外包團隊的邏輯是「你告訴我做什麼，我做給你」。他們負責執行，但不負責決定該做什麼。
Fractional Leader 是反過來的：他們負責決定該做什麼，然後可能指揮外包團隊去執行。價值不在動手做，而在判斷與決策。
舉個例子：你想建一個內部知識庫 chatbot。外包團隊會問：「要用什麼模型？接什麼資料源？要不要串 RAG？」你答不上來，專案就卡住。Fractional CTO 會先幫你釐清：「使用情境是什麼？使用者是誰？預算多少？有沒有資安限制？」然後基於這些判斷，決定技術方案，再發包給外包團隊執行。
這就是「領導力」跟「執行力」的差別。
跟兼職的差別
兼職通常指「同一個人在多個地方打工」，重點是時間分配。
Fractional 不只是時間分配的問題，而是一種專業服務模式。Fractional Leader 同時服務多家企業，是因為這樣能保持對市場的敏感度、累積跨產業經驗、在不同場景驗證方法論。這種「同時服務多家」不是妥協，而是刻意設計。
為什麼這個模式突然爆發？
Fractional Leadership 不是新發明。早在 1990 年代，美國就有 Fractional CFO 服務中小企業的財務需求。但這個模式在過去五年突然爆發，有三個原因：
遠距工作變成常態
2020 年之後，遠距工作從例外變成日常。當企業發現 CEO 可以在家開董事會、工程團隊可以分散五個時區協作，「高階主管一定要坐在辦公室」的假設就開始鬆動。
這讓 Fractional 模式的可行性大幅提升。你的 Fractional CTO 可以在台北，公司在台中，每週視訊兩次、每月到場一天，照樣能運作。
專業分工越來越細
十年前，一個稱職的技術長需要懂系統架構、帶團隊、跟業務溝通。現在？你可能需要他同時理解雲端架構、資安合規、AI/ML 應用、資料治理、DevOps 流程，這些領域每一個都在快速演化。期待一個全職 CTO 精通所有面向，越來越不切實際。
Fractional 模式提供另一種解法：不需要找一個「什麼都懂」的人，而是在不同階段找「這個階段最需要的專家」。需要建 AI 能力時找 AI 專長的 Fractional CTO，需要處理資安合規時換資安背景的人。這種「按需組合」的彈性，是全職模式做不到的。
企業開始認真算人力成本的帳
2022 年之後，創投市場降溫，融資變難。原本「先把人請滿再說」的擴張邏輯被迫調整。
根據MDL Partners引用美國勞工統計局的數據，自 2020 年以來，企業聘用臨時性與分時管理職位的需求成長了 57%。企業開始精算：我真的需要一個全職 CFO 嗎？還是每週 10 小時的 Fractional CFO 就夠了？
這三個因素加在一起，讓 Fractional Leadership 從小眾選擇變成主流選項。
全球數據怎麼說
如果你覺得這只是矽谷新創圈的小眾玩法，看一下數據。
根據State of Fractional Industry Report 2024（由 Fractional Conference 發布），這份報告訪問了 250 位 Fractional 從業者，分布在美國 29 個州。報告中引用 Voyageur U 的估計，全球 Fractional 專業人士的數量從 2022 年的約 60,000 人，成長到 2024 年的約 120,000 人，兩年內翻倍。
另一個數字來自 LinkedIn。根據The Great Entrepreneurs的統計，LinkedIn 上標註「Fractional」相關職稱的專業人士，從 2022 年的約 2,000 人暴增至 2024 年初的 110,000 人。
從從業者的輪廓來看，這不是新手在玩的遊戲。根據同一份報告與Fractionus整理的數據：
- 72.8% 的 Fractional 專業人士擁有 15 年以上經驗，其中 30.4% 超過 26 年
- 只有 6.4% 經驗低於 10 年
- 52.8% 年收入超過 US$100,000，12% 超過 US$250,000
產業分布上，科技業（51.6%）、製造業（35.6%）、SaaS（34.8%）是最大宗。職能上，行銷（30.4%）最常見，其次是營運（16.0%）、業務開發（9.6%）、人資（8.8%）、財務（7.6%）。
為什麼這些人選擇 Fractional？
有趣的是，驅動這些資深專業人士選擇 Fractional 模式的首要原因，不是賺更多錢。
根據同一份調查，83.3% 的人表示「彈性」是首要原因，遠高於「財務機會」的 27.1%。這代表市場上最優秀的高階人才，有相當比例不想被單一企業綁定。
對企業來說，這是好消息：你有機會取得那些「用傳統全職 offer 也請不動」的頂尖人才。
合作怎麼運作
讓我描述一個典型的 Fractional CTO 合作是怎麼進行的。
第一個月：摸清狀況、定出方向。Fractional CTO 花第一個月理解你的業務、團隊、技術現況。訪談關鍵人員、檢視現有系統、盤點問題跟機會。月底產出一份「技術策略藍圖」，列出未來六個月的優先事項。
第二到六個月：嵌入執行。每週固定一到兩天投入。主持技術主管會議、審核架構決策、面試關鍵人才、評估供應商交付品質、代表技術端參與高層會議。重點是：他不只「給意見」，而是「做決定」。
第六個月後：收尾或延續。根據 State of Fractional 報告，45.6% 的合作持續一到兩年，42% 在一年內結束。結束通常是因為階段性任務完成，Fractional CTO 功成身退，或協助招聘全職主管並完成交接。
費用怎麼算？
根據 State of Fractional 報告，Fractional Executive 的月費分布如下：
- 29.5% 收費低於 US$5,000
- 40% 收費在 US$5,001 至 US$8,000 之間
- 18.5% 收費在 US$8,001 至 US$10,000 之間
- 12% 收費超過 US$10,000
換算成台幣，大約是 NT$150,000 至 NT$300,000 的月費區間。乍看不便宜，但對比一下：一個全職 CTO 的年薪加上勞健保、福利、股權，總成本可能超過 NT$500 萬。Fractional 模式的年成本大約是 NT$180 萬至 NT$360 萬，而且可以隨時調整。
更重要的是機會成本。還記得開頭那個花 NT$4,200 萬的案例嗎？如果當初他們用 Fractional 模式，請一個有經驗的人先花三個月釐清方向，可能只需要 NT$50 萬左右，然後根據這個方向，再決定該不該組團隊、怎麼組。
一個有經驗的 Fractional Leader，光是幫你避開一個重大錯誤，就值回票價。
為什麼 AI 時代特別需要這種模式
講到這裡，有個問題值得深究：為什麼偏偏是現在，Fractional 模式開始被大量討論？
答案跟 AI 有很大的關係。
AI 技術變動太快
今天最先進的做法，半年後可能就過時了。從 GPT-3.5 到 GPT-4 到 GPT-4o 再到 o3，每隔幾個月就有新的能力邊界。一個全職坐在公司裡的 AI 主管，很容易被日常營運淹沒，跟不上外部變化。
Fractional AI 專家同時服務多家企業，反而能保持對最新技術的敏感度。他們每天都在不同場景驗證新工具，知道什麼真的能用、什麼只是炒作。
AI 導入是階段性任務
多數企業的 AI 需求曲線長這樣：前期需要密集的策略規劃與架構設計，中期監督導入與調整，後期進入維運，需求量大幅下降。
如果為了前期的密集需求請一個全職 AI 主管，系統穩定後這個人就變成「太貴又沒事做」。Fractional 模式讓你在需要時加大投入，穩定後減少時數，成本跟著需求走。
AI 導入最需要的是「做對決策」
AI 專案最常失敗的原因不是技術不行，而是一開始就選錯方向：用了不適合的模型、買了不需要的工具、建了沒人用的系統。
開頭那個 NT$4,200 萬的案例就是典型。他們不缺資源，缺的是一個有經驗的人，在最初幾個月幫他們做對幾個關鍵判斷。
第二家公司成功的原因也在這裡，那位 Fractional 專家在前兩個月幫他們釐清了「該從品檢切入」「該找哪類供應商」「內部要先建什麼能力」，後面的執行自然順暢。
Fractional Leader 的價值，正是在那些關鍵決策點提供判斷力。不需要天天在場，但在你要決定「自建還是外包」「選 OpenAI 還是 Anthropic」「先做客服 chatbot 還是內部知識庫」這些問題時，有人能給你基於實戰經驗的建議。
什麼情況適合，什麼情況不適合
Fractional 不是萬靈丹，有些情況適合，有些不適合。
適合的情況：
企業正處於轉型拐點，需要策略層級的指引，但內部沒有對應能力的人。需求是階段性的，像是導入新系統、進入新市場、建立新團隊。預算有限，無法負擔全職高階主管的完整成本。希望在承諾全職聘僱前，先「試用」某種專業能力。內部有執行力，但缺乏方向感與決策依據。
不適合的情況：
需要全天候的現場領導與即時救火。企業文化強烈排斥外部人士參與核心決策。核心競爭力高度依賴專屬知識，不適合與外部分享。決策速度極快，無法配合 Fractional Leader 的固定投入節奏。
一個實用的判斷方式是問自己：我需要的是「有人每天坐在這裡」，還是「在關鍵時刻有人幫我做對決定」？
如果是後者，Fractional 很可能是更聰明的選擇。
怎麼找到對的 Fractional Leader
如果決定嘗試這種模式，有幾個實務建議。
先定義你要解決的問題，不是你要填補的職位。「我需要一個 Fractional CTO」是模糊的。「我需要有人幫我評估 AI 導入的技術路徑，並在接下來六個月監督供應商交付」是具體的。問題定義越清楚，越容易找到對的人，也越容易評估成效。
看經驗，不只是頭銜。Fractional 市場魚龍混雜。根據TechCXO的觀察，2024 年市場上不乏「把自己包裝成 Fractional Executive 的中階主管」。判斷方式是看具體成果：帶過幾次類似的轉型？有沒有可驗證的案例？能不能說清楚方法論？
確認投入模式與溝通節奏。每週幾小時？怎麼分配現場跟遠距？誰是主要對接窗口？緊急狀況怎麼處理？這些在合作開始前就要談清楚。
設定階段性里程碑。Fractional 合作不適合用「感覺有幫助」來評估。合作開始時就定義：三個月後要看到什麼？六個月後呢？雙方都有明確目標，才容易判斷是否繼續。
這個模式在台灣行得通嗎？
你可能會想：這些數據都是美國的，台灣適用嗎？
我認為，台灣的企業環境其實比美國更需要 Fractional 模式。
第一，台灣中小企業佔比極高，多數公司的規模根本撐不起一個全職 C-level 主管的成本。
第二，台灣的高階技術人才極度稀缺。少數有能力主導 AI 轉型的人被大企業壟斷，中小企業用傳統方式根本搶不到。
第三，台灣企業對「外部顧問」的信任度普遍偏低，太多顧問只出報告不負責執行。但對「進來實際做事的人」，接受度反而高。Fractional 模式正好符合這個期待。
開頭提到的第二家公司，就是在台灣。他們沒有矽谷的資源、沒有科技業的人脈，但因為用對了方法，八個月內就讓 AI 系統上線，現在每年省下的成本是當初投入的兩倍以上。
這不是特例，而是一種正在發生的可能性。
當然，這個模式也有風險
公平起見，也要談談潛在問題。
資訊安全與機密保護。Fractional Leader 同時服務多家企業，商業機密會不會外洩？專業的從業者都會簽保密協議，並嚴格區隔不同客戶的資訊。但企業仍應謹慎評估哪些資訊可以分享。
組織認同與內部政治。Fractional Leader 不是全職員工，不會參加所有會議、不會完全融入文化。內部可能會疑慮：「這個人算不算我們的人？」解決方式是從一開始就清楚定位角色與授權，他是「策略夥伴」，在特定領域有決策權，不是「參考意見」。
知識轉移的斷層。Fractional 合作終究會結束。離開時，知識跟經驗怎麼留在組織內？這需要在合作過程中刻意進行，包括建文件、培養接班人、把隱性知識變成顯性流程。專業的 Fractional Leader 會把「讓自己變得不必要」視為成功指標之一。
為什麼矽谷新創不再執著於全職 C-level
回到標題的問題。
過去我們對「領導力」的想像是：一個人，全職，長期綁定，每天坐在辦公室裡。但 Fractional Leadership 挑戰了這個假設：領導力可以是模組化的、按需取得的、不一定綁定全職關係的。
這不是說全職主管會消失。大型企業、穩定營運的組織，仍然需要全職的 C-level 主管掌舵。但對於正在轉型的中小企業、資源有限的新創、需要特定專業能力的階段性任務，Fractional 提供了一種更務實的選擇。
特別是在 AI 快速改變遊戲規則的現在。技術變動太快、專業分工太細、需求曲線太陡，這些特性讓「請一個全職的人長期綁定」變得越來越不合理。
矽谷新創不再執著於全職 C-level，不是因為請不起，而是因為他們發現：在關鍵時刻做對決策，比有人天天坐在辦公室重要得多。
開頭那兩家公司的故事，說的就是這件事。一家砸了 NT$4,200 萬建團隊，兩年後只剩下幾個沒辦法落地的 prototype。另一家花一半的錢，但一開始就有人幫忙把方向對準「能落地」，八個月後系統上線，現在每天穩定在跑。
差別不在資源多寡，在於有沒有人在關鍵時刻提供對的判斷。
這個邏輯，對正在思考 AI 轉型的台灣企業來說，值得認真想想。